少年似乎感觉到一丝异样,“先生,怎么了?”
高先生沉默摇头,随后低头看着少年那双明亮的眸子,微笑道:“……只是想到了一些过往,觉得曾经自己太过执着固执,对于世间事物的看法太过偏激,一些所作所为,便也有违了当年恩师的淳淳教诲。”
这些话少年自然听不明白,只是漫不经心的应答,少年一直看着那个僧人,总觉得心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感。
高先生温声问道:“布衣,早些年在私塾读书时背诵的启蒙学说,如今可还记得?”
少年郎笑了笑,“回先生,不曾忘。”
张布衣天生过目不忘的本事,哪怕是不懂的字句,也都一一牢记于心里。
高先生看着少年郎,征征出神,低语道:“这样啊……”
少年郎看着陷入沉默的教习先生,拱了拱手告退,走出了十几步,少年蓦然回头看去。
只见那儒士学着那老僧的样子坐在满是尘埃的地上。
一儒一僧,隔着街口遥遥相望。
少年郎想了想,发现读书人古怪的似乎也不少。很多年前,还是孩童的张布衣便和陈清凉在镇外的破旧宗祠玩耍时见过一个衣着华贵的负笈书生路过,那骑着毛驴击剑高歌的白衣书生一曲歌尽,便掏出怀中酒葫,对天地敬酒,随后洋洋洒洒地倒在地上。张布衣那会儿只觉得好奇,盯着那白衣书生的潇洒模样满心羡慕,反倒是陈清凉看着那倾泻的酒水,馋的双眼发红。那会儿二人只是七八岁的时候,小屁孩子哪懂酒水之美?只是从未尝过,看着那书生如此铺张浪费,打小穷得叮当响的男孩自然是恨得牙痒痒。
张布衣摇了摇头,将这些胡思乱想逐出脑海。回到铺里,张布衣观望了下,竟没见着师兄于阖,反倒是那个新来的学徒郑丘坐在中堂木椅上翘着腿发着呆。看到少年郎回到药铺,郑丘赶紧一个鱼打挺站了起来,张布衣看着郑丘有些谄媚的笑容,问道:“于阖师兄呢?”
那性子散漫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说道:“于师兄出诊去了,说得走上俩天,这几日里药铺便由师兄你来照顾一二。”
张布衣愕然,心里只觉得奇怪,于阖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慢条斯理有条有序,即使是去老龙镇边上的几个城镇乡头出诊,也不会如此说走就走。
少年问道:“师兄有没有留下接下来几日的方子?”
郑丘咧着嘴笑了笑,“留了,留了,接下来这数日的方子他都提前写好了,就在桌上,到时候该煎的煎了,该送的送了就是。”
穿着破旧布衫的少年郎捧着那一叠用隽永行书写就的药方翻查一番,发现的确是于阖的笔迹。张布衣看着药方的时候,身边的郑丘细细打量着这皮相好看的少年郎。郑丘来路不清,并不是老龙镇本地人,一口有别于菩萨州官话的口音,做事情散漫偷懒,引得于阖极为不满。苦于于阖似乎是付郎中的某个远房亲戚,于是性格温润的青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极少搭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正是如此。张布衣对于这个油嘴滑舌的郑丘倒是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早就习惯了一人干完脏活累活的少年体魄极好,早些年每次去山上采药,背着装满药材的箩筐,一口气能跑回镇上,十几里山路完了之后还能不带喘气地喝上一口茶。
明明体魄如此好,为何当年那镖头师傅却说自己没有根骨天赋?
土地庙里长大的少年自然是想不明白的,只当那些行走江湖的武夫游侠,和那些说书人口中的天上人一般,都是命中注定的福分。好在张布衣是个平平静静的凉水脾气,于阖曾经打趣过自己这没有名分的小师弟若是天塌下来了,还能乐呵呵地伸出手接一接。夜深人静的夜里,躺在抬头看得到星光的废弃土地庙里的草席上,少年郎不是没有幻想过鲜衣怒马拔剑便是天涯的逍遥场景,也想象过自己像那镇上福来居酒肆二楼的说书人口中的天上人一样,御剑一去便是千万里,在浩瀚的天空里任由狂风拂面,抬手间便能摘下天上星辰。
世间哪个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梦想?
又是波澜不惊的一天之后,便又是平平淡淡的夜晚。那个穿着破旧布衣的少年翻了个身,在小巷深处的这间破败小庙中沉沉睡去。
在遥远的,不知名的广袤天地里,有一座漂浮于虚空之中的禅院。禅院里有假山、有枯泉,有数片如泼墨般形状的洁白浮云悬停于院中。院子最中间有一巨大的画卷铺开,画卷上的水墨不干,在画卷上缓缓流动,仿若活物。卷上所绘,万象包罗。
画卷外,有一白衣僧人孤坐于画卷之前,静静研墨。
那僧人突然轻噫一声,似乎发现某件极为有趣的事。于是他顺着画卷边角上及不起眼的一方天地看去。
天上人看地上人,往往视如蝼蚁,但若是天外仙呢?
那僧人轻声说道:“不过又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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